观点与评论

短剧中的道德与国情:不能反抗祖宗,没有超级英雄

短剧制作者们知道如何“合法擦边”,如何让人物有足够的理由造反,如何创作一个符合中国国情的超级英雄,并且会在和监管的碰撞中找到“癫”的正确剂量。

“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都是在为和谐社会添砖加瓦。”

2025年3月,国家广播电视总局网络视听节目管理司下发一份“管理提示”,强调微短剧创作要“爽”而有度。

爽的边界在哪里?多大的剂量是安全的?

我访谈了短剧的创作者、表演者、审查者,了解了短剧的生产和审核流程。那根红线是存在的。短剧制作者们知道如何“合法擦边”,如何让人物有足够的理由造反,如何创作一个符合中国国情的超级英雄,并且会在和监管的碰撞中找到“癫”的正确剂量。

我们都以为短剧的特点是虚假夸张、无底线,但实际上这种文艺作品也有自己的道德基础,并且因为生产时间、成本等的要求,更加需要符合中国国情,才能生存发展。

短剧的道德迎合普通人,也影响着更多普通人。截至2025年6月,中国的微短剧用户已经达到6.96亿,占全部网民(11.23亿)的六成还多。短剧创作确实成了一项“从人民中来,到人民中去”的工作。

短剧如何爽而有度

鼓风机吹动帷幔,从中撕开了一条裂缝。镜头趁机直入,“窥探”到了帷幔背后男女之间的互相撕扯:皇帝动手扯下了臣子妻子的华服,镜头中的女子霎时露出了半个肩膀。

这是短剧《惹她干嘛,她二嫁但皇帝心尖宠》第一集开头前10秒钟的画面。第二个10秒,镜头中偷情的男女继续拉扯,开始吻肩、摸脸、掐脖子。按照镜头惯性,下一个10秒,观众以为演员会露出更多身体部位。

这是短剧的优势,区别于正襟危坐的长剧和电影,懂人性、懂欲望。“最早做短剧和最靠短剧挣钱的群体其实就是之前推广小黄文的那批人”,一位行业内人士说。“所以短剧会让观众惊喜于,还能看到这个”。

不过接下来观众预期中的镜头并没有出现。这不是因为制片方不想,而是演员如果继续露下去的话,剧集会无法过审。接下来的画面中,演员也就只是继续露出了那半个肩膀。

这部剧的导演是King,他说:可以理解为这是导演在勾着观众上当。

中国的影视作品不实行分级制度,而是实行审查制度。一般认为这是由于难以有效控制青少年观众等人群进入市场、影院、网络和网吧,观看越级电影,所以对相应的镜头由统一的审查代替了分级。“这是想保持人的纯洁性”,一位业内人士表示。“文艺希望能够熏陶人,培养高雅的志趣,远离低级趣味,以保持思想上的纯洁”。

欲望可以被压制,但无法被消除。所以King虚晃一枪的镜头,会吸引很多观众点击进这部短剧。“短剧能发展起来,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色情和暴力剧情的存在”,一位影视行业的投资人说。因为这些都是大家想看,却在常规影视剧集中看不到的。

对于导演拍摄的画面和观众的期待,一位从事短剧审核工作的业内人士表示:只要画面没有触犯广电总局规定的不能露出敏感部位的要求,他一般都会以包容的心态放行。“那就仅是两具肉体堆在一起而已,纯商业行为,对于世道人心、公序良俗形不成啥冲击”。这是短剧被包容的基础。

不过,业内偶尔也会有争议。那是一副男女主被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并排躺在床上的画面,女生拿手抚摸男生的脸部轮廓。这个镜头让审核人员感到不适,从影视创作的专业角度而言,这个镜头和前后剧情没有衔接:作品既没有交代某个故事事件引发了这个暧昧场景,这个抚摸也没有引发另一个故事事件。它没有押上台面的故事价值,谈不上是一个故事事件,这个孤零零的镜头单纯是出于一种男色凝视。让审核人员举棋不定的是,它仅暗示片中男女主发生了性行为,根据剧情设定,这两人是刚认识不久的一对恋人。所以前述业内人士问同事:这个镜头暗示了婚前性行为,这种呈现感觉无处不在,这个,你怎么看?

被询问方答复称:这个无所谓吧?现在不是鼓励生育吗?微短剧现在都是先下迷药,再怀孕,再爱情。现在婚前性行为已经很普遍了,影视作品如果对这类内容进行限制,内容就更受限了。

但询问方并没有被说服,在他看来,这个画面的最大问题并不是婚前性行为的合理与否,而是这部短剧并没有清晰交代男女主的情感脉络,本质上这牵涉到剧中人物的性道德问题。“国外甚至港台地区,对于性都是有原则和道德感的。但是这部短剧,没有情节,这个片段就像是平白无故插入的一段婚前性行为广告”。

不过,本着广电机构对短剧要包容、要扶持的工作原则,这部剧和上述有争议的画面最后还是被编审放行了,因为这部剧的主题和内核被认为都很正。审核人员的这种开明态度为短剧导演制造了延续短剧商业模式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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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导演碍于审查规定让观众看裸露画面的愿望落空后,为了继续留住他们,King用纱巾蒙住了镜头,让男女主继续撕扯着入镜,纱巾加持下,意境朦胧,镜头外的人可以无限遐想。这被导演称为“合法擦边”。

合法性在于,没有人能扒开观众的脑袋看看他们到底遐想到了什么程度,而根据白纸黑字的规章制度,广电单位也无法认定这种程度的擦边镜头有动摇世道人心的力量。“毕竟画面没有露点,不需要卡”。

什么样的会被卡?这是一个被要求整改的案例:剧集背景设定在古代的仙侠世界,男主为了救女主采取了人工呼吸和心脏按摩的措施。审核员认为这不符合常识,人工呼吸和心脏按压是现代医学知识,怎么会出现在古代?本着求真的态度,审核员查阅了文献,果然发现,古罗马的人工呼吸用的是风箱,而古代中国没有相关的记载。

最终,审核意见为:鉴于这是一部古装剧,如果剧集一定要呈现人工呼吸的桥段,请按照《金匮要略》的记载使用芦苇,本着古代中国男女授受不亲的原则,展现心肺复苏时的胸外按压需女性施展,以免故事情节为刻意展示对女性进行的猥亵。

这位审查人员说,“其实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剧情是想表演摸女性的胸和亲女性的嘴唇。想看摸胸和亲嘴没什么,但不能打着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的旗号”。

另一部名为《不漏声色的爱,老师你别走》的短剧,言语、画面低俗,是打着师生旗号的软色情植入,这样的剧集也绝对不会过审。

“这就是短剧的‘度’”,广电机构的某位负责人表示。负责对短剧进行管理的单位曾多次下发关于短剧要“爽而有度”的宣传指导,“爽”作为一种感官刺激,如何进行“度”的限制?

“‘度’意指日常生活的理性。举个例子,喝咖啡没问题,但是如果想直接把咖啡因萃取出来,让人填鸭式服用,然后导致大脑皮层失控,进而行为失当,那就不行了”。

造反要有合法性

行为失当在短剧中的呈现方式是多种多样的。譬如,在《庶女攻略》中,皇帝为了表示对庶女玉祯的爱,宣布废除翻牌子制度,要搞一夫一妻制。但短剧管理方认为,剧集对男主角人物的塑造无中生有地美化了男人的人性。这本质上也是一种失当。

《惹她干嘛,她二嫁但皇帝心尖宠》也有类似的剧情设计:身为皇帝的男主为了已嫁为人妇的女主,拒绝了所有参加选秀的秀女。但对于导演来说更难处理的是接下来的情节:男二是女主的丈夫,他被皇帝夺妻,奋起造反,并在造反途中大肆屠杀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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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ng执导了这部剧的全部剧集,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在横店华夏文化园的拍摄片场对着空气骂骂咧咧,说剧情降智。对着空气纾解完,他又迅速切换到了彬彬有礼的拍摄状态。不过直到剧集杀青,他都没搞懂,男二造反就造反吧,为啥非要屠杀百姓呢?

他认为唯一合理的解释是为了过审——男二伤及无辜百姓的行为会削弱他起兵造反的正当性,让他的造反失去合法性,符合乱臣贼子注定要走向失败的传统价值。

这样的价值设定传承自长剧。事实上,短剧中的“硬核”价值观多是在临摹长剧,因为对价值观呈现的方式是决定剧集能否过审的绝对底线。就像广电机构的工作人员所透露的:文艺作品,有统一的指导方针。

所以当《楚汉传奇》、《隋唐英雄传》之类聚焦于推翻前朝残暴统治的剧集从荧幕上消失后,聪明的影视剧导演就知道了该如何对造反者们定性。这种默契延续到了短剧中,导致短剧中的造反者道德权威一定是受损的(譬如乱杀百姓)。

King觉得这种剧情设计很不合理,“男二像被莫名夺舍了一样”,但他又实在想不出办法如何在过审的基础上把它修改得更让人信服,只能任其荒谬下去。或许这也是很多导演的苦恼,有时候打不过只能放弃,所以现在霸屏的古装剧中,只剩下修仙、魔道、宫斗、宅斗。

癫的边界

关注短剧之后,大数据给我推送了一部女尊题材的短剧切片,切片中,女主为当朝皇后,目睹太监在皇帝的授意下,将受宠妃嫔的孩子与她的孩子偷偷进行了调换,之后太监更是直接将女主的孩子溺死在了池塘(这个孩子也是皇帝亲生的),而女主目睹一切发生却没有任何反应。

一位网友在评论区发了一个捂脸的表情,并附带一句话:“这也太癫了”。

但这只是开胃小菜。之后的剧情揭示,女主一切的隐忍只是为了在被调换的孩子长大后,她起兵造反,直接废掉皇帝,再将皇位传给由她抚养长大的妃嫔的孩子。后续剧情还有亲生母子离心、异族血缘之类的奇思妙想。

我把看到的切片以及网友的评论都发给了另一名短剧导演丁译文,初衷是想收获导演对这种剧集的批判。但出乎意料,丁译文告诉我,他认为“癫”是一个好评,如果他是这部剧的导演,会把剧情做得更癫。

“观众觉得癫,说明剧情超出了他们的预期,那这就是一部好剧。如果剧情都能被猜中了,那观众干嘛还要花钱看短剧呢?”

思路打开,我竟突然觉得短剧中一胎生了99个儿子、豪门少爷爱上了和父母同辈的保洁阿姨、亲子鉴定结果相似度0%的剧情,是合情的。虽然最后一个案例被专业医生站出来进行了科普:0%相当于生了个插座,就算生个瓜子,也还有15%到25%的基因相似度。

网友给短剧编剧提供了新的剧本思路:下次就写霸道总裁生了个插座;大熊猫和人的基因相似度超过了50%,请霸总申请大熊猫的抚养权。甚至在虚幻、浮华的仙侠故事中内嵌了样板戏风格的情节,并直接点题说呈现的就是样板戏。审核员对此很无语,“不知道编剧和导演是蠢还是坏?搞出了这种荒腔走板的东西。”

每隔一段时间,各方都会试图规范这类荒腔走板的剧集,并为短剧的发展指明方向。这有用吗?“没用”,相关工作人员回答。因为市场的力量实在太强大,就像在编户齐民的明朝,士大夫的思想空间受到钳制后,转头写出了《金瓶梅》,“人民群众总能找到自己的空间”。

那么“癫”的边界到底在哪儿呢?我问导演King:你们真的有可能会拍特朗普爱上在白宫做保洁的我么?他说应该不会,因为需要考虑两国影响,“毕竟我们国家是热爱和平的”。

除去涉及国家政治的题材,以及建国后动物不能成精的硬性规定,短剧世界的禁忌是由不断“阵亡”的剧集暗示出来的。

譬如,因被认为渲染极端伦理复仇而被下架的《黑莲花上位手册》,便是前车之鉴。“在这之后,就没人拍这种剧集了,资方也不会投”,King说。

那打工牛马奋起反抗996是可以拍的吗?“可以,但是需要穿越到古代,因为当代社会是一个美好的社会”。同样的逻辑,暴力、血腥、黑社会也得穿越到古代,否则就否认了政府扫黑除恶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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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在专业的审核意见中,涉暴力剧情被视为“模糊了法治边界”。而且警察和黑社会是不能平起平坐的,警察更不能认可相关概念的存在,否则便是矮化了代表公共安全与秩序的国家机关形象,弱化了代表暴力机器的警察局的力量感,与现代文明的社会治理理念格格不入;即使必须要承认灰色地带的存在,警方也必须展示出蔑视、居高临下的姿态。

但是,《狂飙》仍然被拍出来了。短剧制片人邢栋(化名)对此回答说,“(因为)那是长剧,一部短剧的投资才几十万不到100万,哪有钱去疏通关系。” 他说,要想拍,只能穿越。

广电总局网络视听司今年3月份曾针对短剧市场发布过一份《管理提示》,再次指示短剧要“爽”而有度。对于“穿越”类满足受众摆脱现实束缚、体验不同人生的心理需求的题材,《管理提示》指出切忌沉迷于恣意编织和过度娱乐化的表达,应当在鼓励创作者充分发挥想象力、满足受众好奇与期待的同时,坚守创作的生活逻辑、法治逻辑、历史逻辑、科学逻辑,观照现实,关注时代精神,给人以启迪和思考。

导演丁译文觉得,这是短剧的难以承受之重,他拒绝通过短剧对观众进行教育。他认为,短剧就是商品,不应该有价值观。

“如果观众想被教育,那他们去看长剧、去看电影、去看各级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和宣传片不就好了吗?”

国情

霸总、单亲妈妈、皇帝、贵妃、婆婆、媳妇儿、庶女、王爷、保洁员、快递员、外卖员甚至熊孩子,在短剧世界里是绝对的主角。而且他们的人生必须要经历卑微到尘埃的绝境,有时候甚至是接二连三的绝境。

制片人邢栋认为,这是符合中国国情的设定,因为如果一个人的人生完全开了外挂,能够连续打怪升级,就和绿巨人、钢铁侠之类的美式超级英雄没区别了,而中国人的民族精神中从来没有绿巨人、钢铁侠之类的设定,这自然也不会符合中国人对成功人生的想象。“文化和社会生活是一体的”,他说。

美国的小男孩儿小女孩儿们,都梦想当总统,想当总统不是僭越,这种文化底色让中文互联网一度对于美国真的上演了短剧《特朗普爱上在白宫做保洁的我》的谣言深信不疑。

不过毕竟中国的短剧观众没有当美国总统的想象,所以超级英雄式的设定也无法平移到中国的短剧中。 

“绿巨人和钢铁侠来送外卖?那是一副怎样的画面?我想不出来”,邢栋说。

King的另外一个身份是知名导演陈凯歌的徒弟,他曾跟着师傅在《妖猫传》和《长津湖》剧组工作。King并不赞成师傅那一辈的国内导演们对西方个人英雄主义题材的欣赏,他觉得他们被西方文化影响了。在他看来,中国式的超级英雄应该是属于集体的,会为了集体利益勇于牺牲自我,就像那些作战英雄。

所以,对于剧本中一些他认为太扭曲的三观,拍摄时King会尽量想办法把它合理化。那什么样的三观会是好的三观呢?

“不要瞧不起没钱的人,穷人当家做主,还有就是为人民服务”,King说。他来自毛主席的故乡,每次沟通都会给我发一个“为人民服务”的表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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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拍摄中,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和自己对社会的理解,去合理化一些剧情,也是李慷作为短剧导演的职业操作。

采访开始时,他刚刚在成都杀青一部霸道总裁爱上离异带娃妈妈的短剧。你相信这个故事吗?我问他。他回答说,作为导演,他必须相信,因为只有他相信了,观众才会信。

为了让观众更好的相信,他刻意淡化了“霸总”和“离异母亲”两个身份之间的对立。他将离异带娃的妈妈合理化为了霸总的白月光;妈妈在照顾孩子时的无微不至和母性光辉的发散也给霸总带去了情感冲击,因为在李慷新增加的设定中,小时候的霸总缺乏亲情关怀;更重要的是,和霸总在一起后,不再缺钱的离异妈妈仍然保持了勤俭节约的美好品德,而这些美好的品质在持续打动着霸总。

这种将个人对生活的理解渗透到作品中的操作,还产出了一个让李慷引以为傲的案例,那是他的一部爆款剧,播放量达到了5.3亿。

这部爆款剧的初始剧本中,父亲会无端讨厌自己的大儿子,更喜欢二儿子和三女儿。剧情设定中,父亲一直在打压大儿子。直到大儿子的女儿回来,开始反抗自己的爷爷。

李慷认为这种反抗不合理,他向编剧建议:根据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即使爷爷打骂爸爸,作为孙辈也是不能反抗的,“那是你祖宗,你怎么能反抗呢?”

因此李慷把大儿子的设定改成一个不争不抢的人,把二儿子和三女儿设置成更绝对的坏人,然后再将孙女的反抗对象从爷爷换成了非直系血缘的叔叔和姑姑。

不过,李慷拒绝将坏人脸谱化,“坏人也应该有人性的弧光”,他说。让坏人变得更坏,只是为了突出主角行为的合理性。

在丁译文看来,相对于伟光正的长剧,短剧的优势在于可以灵活呈现人物坏的一面,“太极是分阴阳的,如果没有黑的一面,根本对比不出白的一面有多白,所以一定要有暗才能衬托亮。当常规的剧本不让好人和主角有黑暗面的时候,亮的部分也就很难被充分体现出来”。

从这个角度来讲,短剧无疑代表了更先进的生产力。譬如,短剧中,穿越回80年代的家庭主妇可以回击曾经欺辱过她的婆婆和小叔子。在很多影视剧的观念中,只有真、善 、美、忍是优秀品质,反击是不被允许和接受的。现在,观众为这种短剧剧情的慷慨解囊是对剧中人物行为的赞赏和支持,也是思想解放。“这本质上更是对怨妇的扶正”,邢栋说。

“而且长剧不可能让人平白无故的暴富一下,或者拥有得天独厚的战力,然后去藐视天下,也不可能让一个女生成为女尊去拥有无数男宠,但这些都是观众想要的”,丁译文告诉我。

另外还有太多人想回到改革开放的时代,去抓住错过的机遇,以实现人生的翻盘。但在现实世界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同样只有在短剧中才能做到。

那为什么短剧可以做到呢?这牵涉到了一个行业秘密。根据有关规定,影视行业投资额超过50万的剧集,需交由国家广电总局进行审核,30万至50万投资额的剧集则由省级广电单位审核,30万以下的不需要审核。

作为制片人,为了绕开国家广电总局,邢栋宁可将投资额超过50万的项目拆分成上下两部,分开进行制作。甚至有些影视制作公司还会对外谎报数额,比如请演员花了10万,对外宣称只花了5万。这一点得到了业内人员的确认:“大家都假装自己的投资在30万以下”。

所以,大量的短剧其实没有被广电机构审过。

但是导演们自己心里还是有杆秤的。譬如,建国后动物是万万不能成精的。更重要的是,观众一旦发现了“有毒”剧集,可以随时举报。被举报下架后的项目,会导致资方的投资难以收回,没有人愿意冒这个险。

广电相关机构的负责人也表示:短剧这一影视形式没有能力承载特别宏大的主题和厚重的叙事,商业属性更加明显,而商人为了挣钱,做事会非常有分寸。

多方加持之下,短剧就被很多人贴上了low、俗、离谱、辣眼睛的标签。但King不这样认为,他始终觉得短剧的道德感可比现实高太多了。“短剧中对坏人的描述有时候虽然很降智、很离谱,但我觉得现实更降智、更离谱,比如邯郸三个未成年人把另一个小孩儿打死了。短剧里的坏人坏的是有原因的,另外,都能成功播出来了,它又能坏到哪里去?现实中有太多东西播不出来了”。

从人民中来,到人民中去

导演King曾拍摄过一段剧集,根据剧情设定,男主带着女主去到了全世界最奢侈的服装店,男主告诉店员,把世界上最贵的那件衣服给他“叉”下来。“叉”这一动作多出现在乡村大集和县城里的服装摊上,一开始King不理解“叉”为何在编剧的笔下会与全世界最奢侈的服装店兼容。

刚开始执导短剧的时候,他会拿着剧本去找编剧:这样写对吗?这不是把观众当傻子吗?

不过剧的火爆告诉他,编剧就是对的。后来他懂了,那是编剧所处的真实世界和其想象中的世界的融合。而编剧身处的真实与想象,与短剧观众恰恰是一致的。

如果由一个从来没有到达过短剧观众世界的人来写同样的剧情,他很可能会将场景设置在买手店,然后提前预约好的专属sale会瞻前马后,有专门的VIP试衣室和试衣人员,客人更无需去发号“叉”的指令。不过这不会符合短剧观众的期待,只有下沉世界的编剧才能写出他们的所思所想。

“人是无法合理想象自己从来没有抵达过的阶层和世界的”,King说。

这就像出身南京第一豪门望族的曹雪芹可以在《红楼梦》中写翡翠羽衣、金凤鲟龙翅、面筋芦蒿糟蒸鲥鱼、苡米野鸡汤、糟香掌信、松仁鹅油卷,而续写《红楼梦》的高鹗只会让林黛玉吃“麻油醋拌五香大头菜”。

林黛玉吃香油拌大头菜的违和与短剧世界里的霸道总裁挥一挥衣袖就为公交车卡充值了500万人民币、没有护照和签证的霸总仍然可以毫无阻碍的周游世界,底色是一样的。

后者也是King真实拍摄过的短剧素材,这也是短剧编剧提供给他的世界观。成为短剧导演后,他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就是,要去顺从编剧和观众的世界观,而不是去违背,只有这样,拍出来的剧才会有人看。他现在的执导原则就是,尽最大努力去还原编剧的剧本。他给编剧的备注是“编剧爹”。

King拥有导演和表演的双硕士学位,硕士期间,是公认的同寝室四个学生中最优秀的那一个。离开学校后,他进入了师傅陈凯歌的剧组,在那里,见识到了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也正是在陈凯歌的剧组,King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终其一生都到达不了师傅的阶层,这和努力无关。

所以他从来不相信阶层跨越的故事,但这不影响他愿意去拍摄编剧笔下的世界。访谈中他反复跟我强调,编剧是最懂短剧观众、最懂人性的人。

而居高临下的教导和兀自评价他人眼中世界的行为则注定是傲慢和令人讨厌的。“很多人忽视了,世界是分层的”,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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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译文是受访者中唯一一个没有接触过长剧和电影的从业者,他的创业公司在疫情期间遭受重创,短剧爆发时,为了挣钱而一头扎入了这个新新世界。他从来没有过和编剧“较真儿”的经历,身上也没有背负“艺术”、“理想”这些沉重且奢侈的包袱。在他眼里,短剧就是商品。

“短剧是我们国家最遵从市场经济规律的商品,观众是付费方,他们想看什么,我们就应该拍什么。如果我们拍的不是他们想看的,他们会拒绝付费。多么公平”。

作为制片人,邢栋需要对短剧的受众进行画像描摹,在对大量采集到的数据进行分析的基础上,他总结出了短剧观众特质的最大公约数:这是一个不被人关注、每天的努力就是为了生存、无法做到衣锦还乡,更没有改写人生的机会和力量,内心极度落寞的群体。

根据这样的结论,包括制片人、编剧、导演在内的短剧制作团队,主要职责便是依据画像为目标群体定制他们想看的剧情,直击他们内心。所以短剧成为了在出租屋里花9块9就能买到的心灵按摩。

供需与内卷

丁译文致力于成为一个优秀的商品供应方,会花大量时间去捕捉身边的蛛丝马迹,感受观众的喜好。

女性主义的崛起和女性综艺的火爆让他感受到了市场的风向。他会在工作间隙追问他身边的女性朋友们,她们渴望什么样的情感关系?她们想象中的男性魅力是怎样的?

他会在自己执导的短剧中夹带私货插入一点女孩子之间的相处剧情,呈现女生之间情感的细腻与美好。

但也不能太过,他曾在朋友圈转发过别人拍的耽美剧情片段,很快链接就被404了。“看来还是不允许拍”。

同样因为广电总局的限制,他无法展示更为直观的画面,光影和色彩就成为了营造美好的工具。他发来了一张拍摄现场监视器的画面,镜头背光,女孩儿们周身的主要色调为暖橘色,画面整体气氛柔和温暖。

“女孩子之间的情感真好”,他说。

所以你是个女性主义者吗?我问道。他否认,说他不想把自己的作品抬高到任何“主义”的高度,更不想从作品里提炼任何思想。他只想为观众提供有关恋爱、情感的美好观感。

“我就是一个直男,一个觉得其他短剧直男导演们拍摄的情感镜头太过暴力和粗鲁的人”。

在横店采访期间,我去到了华夏文化园、青芒果剧场和玖点片场,这是横店短剧剧组扎堆的几个拍摄场地,前者主要提供古装场景,后两者用于现代剧取景。

在华夏文化园,《玉腰奴》剧组正在拍摄:身穿黑色长袍的男主龇牙咧嘴掐住女主脖子,女主开始吐血,同一个场景,全景、怼脸、侧脸、逆光、正反光镜头依次进行,女演员不断的喝红色颜料,拍摄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因为这是一场重头戏”,在背着导演的地方,一位剧组工作人员偷偷告诉我。

而青芒果剧场和玖点片场正在表演把女主角摔到床上、男主用力捏着女主下巴大喊“你想怎样”的情节。为了拍出美感,第一个女孩儿被摔了一次又一次,另一个女主角则在导演喊咔后捂着下半张脸待了近半个小时。

短剧男演员申浩男曾在直播中说,他每天两眼一睁就是去锁喉、去掐人脖子,还要拿绳子把人绑着,把女主的头按到水里,还要抱着女主去跳河。

为什么这类剧情会流行?“因为虐最容易供给”,丁译文说。轮回感、宿命感、抽离感之类的感性画面对导演的镜头语言要求比较高,不是所有的短剧导演都有实力进行这样的高阶表达。相比之下,“虐”的门槛最低。

而且观众也愿意为“虐”买单。在爆裂短剧、DataEye等多个平台的短剧热度排行榜中,虐恋占据了至少三分之一的天下。

“这其实还是基于市场供需关系进行的生产”,李慷表示。他认为虐恋本身就是一款产品,有些观众就是喜欢看,带着产品思维出发去看待这件事情,完全合理。

以“危险”为底色,除强制爱外,短剧还衍生出了包括小妈、骨科、女尊在内的多类型剧集,后者也是丁译文想要尝试的题材,他想给观众提供更多的商品选择。

而商品生产,他认为最好的模式应该像富士康一样,策划、编剧、导演、制片都是流水线上的操作工:策划负责捕捉用户喜好,然后交由编剧进行文字生产,再由导演进行最终的视听语言呈现,最后由制片方进行制作。“每个人都是生产环节上的螺丝钉,这样的生产效率是最高的”。

商品逻辑也对短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就是快。制片人邢栋在访谈中反复强调,时间就是短剧的生命,因为短剧行业的推陈出新速度实在太快,越短的拍摄周期越能确保投资方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收回投资。

譬如,当下最为火热的选题是宗馥莉的继承者之战,数不清的短剧制作公司在使用AI加人工辅助的模式生产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现代的、古代的、穿越的多套流水线剧本。之后多个剧组会同时开工,不出一个月的时间,市场上就会充斥大量的“继承者”剧集。而只有最早投入市场的那一批,才能获得平台最多的流量扶持,然后赚到最多的钱。

这种高周转的快速赚钱方式也促使越来越多的热钱开始涌入短剧行业,今年7月,京东集团以最高140万元年薪公开招聘短剧内容策略运营岗,创行业薪资新高,这被认为是京东在加速布局短剧市场,即将开辟与快手、美团、字节跳动、咪咕视频等平台的新战场。

不过竞争的加剧让行业越来越卷——主要体现在不断被压缩的拍摄时长和拍摄预算上,这是受访导演们的共同遭遇。丁译文形容,这就像淘宝,一双袜子,有人卖一块钱,就有人卖9毛,竞争之下,大家只能血淋淋的拼刺刀。

也因此,短剧导演的核心竞争力不是创作能力,而是效率高,能“熬”。King的最高记录是,有一次连续拍了52个小时。丁译文说,当其他导演需要7天才能完成的拍摄,他只用5天就能拍完,其他人“卷”到5天的时候,他已经将作业流程优化到了3天,而当其他人也能在3天内拍完时,他可以只用两天。甚至现在,只需一天半的时间外加8个人的团队、两盏灯、一台摄像机,以及一万块钱的预算,他就能拍出一部可以被市场接纳的30集共计30分钟的微短剧。

7月18号和28号,King有两部剧接连在武汉开机,剧情是他拍过无数次的霸总和虐恋题材,这两部剧之后,还有很多部他同样拍过无数次的题材在等着他。“根本拍不完”,他说。有一天他在朋友圈发文:感觉自己越来越像王晶了。

在我们最近一次的交流中,他直言特别累,正被越来越低的拍摄预算压得喘不过气,而同样长达150分钟的剧集,拍摄周期也从原来的9天被压缩成了6天。

所以离开大导演的剧组有没有后悔过?我再次问他。他还是同样的回答:没有。于经济层面,他还有房贷要还,持续不断的拍摄邀约可以让他一直有钱挣;于工作成就方面,师傅在拍《志愿军》,而他拍的是另一种精神慰藉,所以没什么可失落的。“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都是在为和谐社会添砖加瓦”,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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